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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残雪凝辉录》第三回 赴京师 风萧雨来(二)

  第二节


  “主公。”


  薛道琰方在风榭塘坐定,楼璿面色沉沉地走近,递来一折字条,轻声道:“宫中来的急信。”薛道琰见他如此,微微抬眼道:“看来是含章殿。”


  她也不待楼璿回答,径自展开字条,略略扫了一眼,神情已变而又变,虽是微笑着,旁人却觉那是冷淡而倦怠的讽笑。薛道琰把字条递给楼璿,待他看完,伸手将纸卷在烛火中寸寸燃尽,她侧脸飞上淡淡光晕,一双眼在绛烛光射中灿烂而疏冷,迥透如冰雪。


  “芳瑱,看罢且拟个章程给我瞧瞧,诸事若定,便回京师罢。”


  楼璿知道兹事体大,不敢怠慢,忙抬手一揖道:“谨遵主公之意。”薛道琰缓缓点了点头,他便自水榭围屏后退了出去。


  薛道琰的目光先凝在墨黄底的绘彩亭梁上,那松鹤常青的彩釉被微灰的天衬出三分衰败来,尔后微闭了眼,那字条上朱笔红字、字字分明,写得太多竟然有些记不清了,唯有那一道“……国库空虚,正乃汝等尽忠奉国之时……”在脑海里无限清晰——“尽忠奉国”甚么意思,她并不想读懂。


  偏偏父亲半生驱驰、英雄气短,观生前身后,命里都刻着这四个字。


  九年前的黄梅旧雨时,薛道琰——那时还不叫道琰、也不姓薛,方被谢昂接回昶王府邸。她被人从池水里捞出来,溺昏之时,一双手将她湿淋淋地抱在怀里,用披风裹住她,快步从角门奔了出去。她勉强睁开了眼,冷夜无月,廊外是斜密如帘的滂沱乱雨,廊下是燃若明珠的太平宫灯,再转一廊,红缎帷幛被雨打得湿冷,而屋内烧了地龙,暖意如春。


  她高热不退半月,谢昂便衣不解带照顾了半月。后来她大好了,谢昂遍览典籍,取了“道琰”二字为她新名。道,德行也,琰,美玉也,德如美玉,逸行高志。纵然国是繁芜,琴棋之道、诗书字画、策论战术,谢昂无不亲授。十二岁时她重上太玄教、赴四象山、拜一鹤堂,游走中原边关,建催雪楼,识得了四君子,渐有了四坛、十二舵、二十四堂。哪怕襟袖苍冷沾血、苦厄再多,但只要谢昂在京师一日,便如同定神针,她做何事都有神气、有依仗。每每她从外面赶回昶王府邸,撒娇似地唤一句“爹爹,女儿回来了”,他便笑着让她近前来,问她是否累了,让她不要历险受伤,嘱咐她努力加餐饭,告诉她催雪楼不急建、帝胄不急匡扶、边患也不急着陈兵秣马,因为她还年少,万事万当、一切有他。她少年时就深知世人聚散如飘蓬,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在自己身上。


  承平九年,她此生唯一一个血缘之系难以消受这世间的冤孽气,再不肯淹留,年仅四十一便撒手人寰。


  天下再难承平。


  薛道琰睁开眼,她目光冷凝,穿过青灰连绵的屋脊,直直看进天里,眼底已闪出了一点泪星。


  虽然心思千转百徊,她面上却不显,只笑道:“诸位莫怪,京师那边的分舵漕运出了些小事,我已让楼璿他们去料理了。”眼见佳肴美酒都奉上来了,她侧首对萧晅云道:“静瞻兄,不知这改稻为桑是怎么一回事?”


  萧晅云就坐在主座下首,先见她神色急变,目光哀而冷淡,知道那字条绝非一般漕运小事,但倒也不好探问,只笑道:“少帝如今驻跸醴泉宫,而薛太后居建极殿,六日前薛允沛进宫拜见太后,陈改稻为桑之事。”


  谋度政事非柳璋所长,他看向身侧凝神细听的裴砚,见他神色沉重,低声问道:“二弟,这薛允沛是?”


  “乃是太后胞弟。”


  “……薛允沛二月入阁,正图政绩之时,他陈明如今海上商贸之路已畅,可借此运送南北。近年江南丝绸极贵,运往京师的都需一匹八两,若能远渡西洋,一匹十数两也不在话下。因此为今之计便是增织机、改桑田,年产更多蚕丝,以增国库。”


  薛道琰沉了脸,指掌因为出离愤怒而紧攥,她冷笑道:“那百姓吃粮呢?该不能吃桑叶罢?”


  薛氏打的好主意,姊姊令她举催雪之力充盈国库,弟弟要断江南百姓活路——明知江南一带好水连田、鱼米颇丰,更是她催雪楼经营油米盐糖的重镇之地,两厢逼迫,如此过河拆桥。


  萧晅云见她墨眉轩起,双手的指节白里泛青,知她已是极怒,缓了缓又道:“百姓吃的粮从别地调拨,现今太后已经允了此事。”


  “懿旨已出?太后可有把少帝当做国君!”裴砚失声道。


  薛道琰冷冷笑道:“我看从未。”她又倾身对萧晅云温声道:“种种细末,还请静瞻兄说来与我们听。”


  萧晅云颔首,徐徐道:“懿旨倒还未出,只是太后定是要去醴泉宫走一趟与少帝分说了。外地调粮虽贵,但桑田产丝定比农田产粮盈多,这般施为,定能使织机大增,多赚的银钱都要进户部。”


  “户部……张潜凝和裴锡……”薛道琰沉吟道:“她倒也知道少帝亲政,若是政由己出也要被御史台参本的。”说到此处她摩挲一下食指上的玉环,又接道:“静瞻兄,如要推此新政,税赋几何?”


  “与农田相同。”萧晅云接道。


  裴砚略皱眉道:“倒不是此令不好,只是施政起来变数太多。”他见薛道琰的眼神,深吸一口气道:“一是百姓对此令反应如何,若相继反对如何推进?二是地方知县等官是否会以权谋私,毕竟此中可做的手脚太多。三是若推行此令,难保有人滋事,不仅是各大商号,还有朝中、别国的有心人。”说到这里,水榭中已是一片静谧。


  薛道琰笑道:“裴二哥说得很是,除此之外,我倒是把此令想得更坏一些。如果朝廷要强制推行,淹稻改桑、逼死农民来杀鸡儆猴也不是毫无可能。”


  此言既出,座中众人皆是一惊,柳璋等人对望几眼,裴砚唇角翕动几下,还是道:“这……先不说少帝会否颁令,如果真有此狐假虎威之事,这可是欺君之罪。”


  薛道琰摇了摇头,笑道:“裴二哥甚少与江南官府打交道,就我近年所观,利欲熏心之辈不在少数,欺君之罪也抵不上利令智昏。”


  萧晅云闻言暗自点了点头,暗送陇上的那些物资中,不少都是从江南诸县县令处劫来,他亦深知蝇营狗苟之人甚多。他道:“确实如此,江南一带不仅流寇滋扰,更有异族侵掠,情势并不好。薛公子近年虽多驻此地,但官场风云,也不能轻易左右。何况更甚有……”他斟酌了几息,手指轻轻抵在轮椅上,转而言道:“朝中现在政分两柄,一柄在太后手中,另一柄不在天家,而在权臣。”


  竟然和薛道琰对谢昂分析的一般。


  裴砚冷肃道:“是礼国公贾奂。”


  礼国公贾奂,祖上是开国功臣贾樘,忠臣之后世袭罔替至今,竟然成了拨云弄雨的奸臣。先帝在时,贾奂就与谢昂政见不合,以玩弄权术编织构陷,薛道琰近年来虽恨他在朝堂上处处针对乃父,但一直苦于入朝无门,先下谢昂病逝,她哀痛伤绝之余,于权谋一道更有些心灰意冷。闻言她轻轻点首,勉强重振精神道:“贾奂确实是朝中之患,如果改稻为桑的方略推行,其党勾结巨贾争买田地,那些桑田到了这些人手里,要织缎就不用从桑农手里买蚕丝,盈利几何不用多言。如此百姓定会被欺压,成了佃户,又无粮可食,这是要杀鸡取卵。”


  裴砚怒道:“太后怎么就不多深思几分?”


  “自少帝登基,太后所为都是为薛氏造势添功,若无昶王——”萧晅云看了一眼薛道琰的面色,叹道:“我朝命数难说。”


  这话说得虽然逾越,但诚恳深切,薛道琰虽知他并非表面那般闲云野鹤,闻言还是心中微动,转首与他目光在半空中对上,不由报以一笑道:“静瞻兄说的极是。”


  裴砚道:“我想少帝应该会派钦差下江南。现今朝野中人,皇帝虽无甚心腹重臣,昶王门下却还有中流肱骨。承平四年庆和新法失败之后,谢门中钟氏退出朝堂,钟若麟身死却未坐其子孙;近年科举又盛,新贵无数,内阁中勋贵有杜拟云、士林有韩吉章,而次辅是赵良玉,六部中张潜凝、梁徵文、朱希祯都是可用之才。”


  萧晅云道:“裴二哥说的不错,但依我所想,少帝如今自危,想令非贾党、薛氏之人出京,绝非易事。更何况是昶王门人在朝中几何,想必贾奂和太后心中再清楚不过。”


  “贾奂和太后恐已结盟。”薛道琰淡淡道:“太后所依仗的不过是皇帝之母、两个胞弟,现在薛允明兄弟不堪大用,若想懿旨代圣旨,强其外宫权柄,贾奂是昶王在时唯一能与之抗衡之人,不做他想。若不与他结盟,难以成事。”


  “那太后为何不拉拢昶王?”裴砚疑道。


  薛道琰慢慢露出一个讽笑,冷冷道:“裴二哥道她没做过么?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。太后要夺权谋政、中兴薛氏,昶王要匡扶周室,虽结党而不营私,虽度划千里但殊无异心,所以只得了一世黯然。”她一向笃定守静,如此锐声激昂还是首次,裴砚等人不明所以,只好讷讷不言。


  萧晅云知她是薛氏遗弃的外生子,又是昶王学生,他生性冷淡,想要安慰不知说些甚么,只看向薛道琰。薛道琰也恰巧抬首,见对方静静看着自己,眼中一片澄明深炯,如深青林中两点潮湿的星辰,她不觉胸臆一静,深深闭上双目,掩住眼中点泪。


  仅仅在这水榭中坐了一个时辰,她竟然险些落泪两次。


  薛道琰轻轻吐出一口气,睁眼道:“诸位见笑了,昶王乃是先师,风物无殊而心情迥异,故而失态。”她形容都雅隽爽,神态洒落,让四座之人稍微放下心来,霍轻平松了松襟口,笑骂道:“你这小子,要哭不哭的,可把我吓坏啦!”薛道琰闻言朝他微微一笑。


  萧晅云道:“新亭之慨,此时还未到该作之时。‘正当勠力家国,何当至于楚囚对泣?’为今之计,就是要扼彼咽喉,阻此方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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